2010年12月13日 星期一

貴州穿青族未被承認少數民族地位 人數近70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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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由 世界原住民 abohomeabo@gmail.com (m.y.) 著 (日期為 2010/11/25)

“我屬於一個尷尬的民族,一個被承認又被否認的民族,一個即將消失民族──穿青族”。

10月26日,以這句話開頭的一個簡短的帖子,在用戶數量已超過兩千萬的新浪微博上引發了關注。網名“笑楚”的發帖者稱,在最近開展的第六次人口普查中,她的“穿青族”同胞們將面臨民族成分被變更的危機。

這個聞所未聞的民族稱謂勾起了人們的好奇心──五十六個民族里並沒有“穿青族”這個成員。

50年前的定性

“在外面我很少跟人提起自己的民族,因為那聽起來像是個神話”。11月7日晚,在貴州省織金縣城的一家嘈雜的小飯館里,一位容貌秀麗的姑娘面色尷尬地對記者說。

這位姑娘就是“笑楚”。她的真實姓名叫李芊墨,32歲,一家網絡公司負責人,現居上海。

這裡是李芊墨已經逝世的父親的故鄉。最近數年中,她每年都要回來一趟。她正在嘗試以織金縣為探索源頭,去揭開56個民族之外的另一個幽暗群體──“穿青族”的謎團。

民族身份的尷尬,從孩提時代開始就一直時隱時現地困擾著她。

李芊墨的父親李發榮,1949年出生于織金縣八步鎮的一個偏遠山村。十多歲就遠離故鄉,走南闖北,後來成家。

每年的農歷四月八日、九月二十八日等穿青人的特殊節日,李發榮會當成節日來過,使得同事們常常笑稱其為“苗哥”──在他們眼裡,這位性格直爽的貴州漢子所說的“青”族,不過是苗族的分支罷了。

但李芊墨記得,她小時候見到自家的戶口本上,“民族”一欄旁明明白白地寫著一個“青”字。直到現在,在李發榮的大哥──居住在貴州省織金縣的李發興的戶口本上,“民族”一欄旁,依然寫著“青”字。

童年時代,李芊墨一直被父親的同事們稱為“小苗女”。但在家的時候,他曾經嚴肅地告訴女兒,“記住,你的民族是青族。”李發榮沒有解釋為什麼。

這一切要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說起。

1953年,中國開展了全國第一次人口普查工作,理清國內各民族的基本構成是重點任務之一。在這次普查中,全國各地上報的少數民族名稱多達400余種,其中貴州省就有80多種。“穿青族”正是其中之一。

在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網站上,一份標題為《進行民族識別,確認56個民族成分》的材料提到了當年的普查情況,並指出:“這400多個名稱中,有的是同一民族的不同自稱或他稱,有的是一個民族內部不同分支的名稱,有的是以居住地區的地名為族稱,有的是不同的漢語譯音,等等”。

兩年後,全國人大民族委員會在貴州組建了一支50多人的工作組,開始深入畢節、安順等穿青人聚居的地區進行實地調查。這支工作組的帶頭人是著名社會學、人類學專家費孝通。中央民族大學博士楊然在博士論文《穿青人問題研究》(2006年)中描述了這次調查的詳情。

在歷時四個多月的調查後,工作組完成了一份《貴州省穿青人民族成分調查報告》,判斷穿青人是明朝初年及以後一段時間內進入黔西少數民族地區的漢族移民,並最終認定:穿青人是漢人而不是少數民族。

費孝通教授當時認為:“遷居到少數民族地區的漢人,前後有若干批。早去的漢人曾經長期和內地隔絕,和後去的漢人,在語言、風俗習慣上有一定的區別,並且受到後去漢人的歧視,因而自認和漢人有區別,在新中國成立後,有人要求承認是少數民族。例如貴州的穿青、廣西的六甲等。”

但基於民族團結的初衷,國家允許穿青人在個人資料中填寫“青”這一帶有少數民族色彩的民族成分。

1978年9月,在政協全國委員民族組會議上作題為《關於我國民族的識別問題》的講話時,費孝通回顧了當年工作組從歷史、語言、地理、政治、經濟等角度對穿青人進行民族識別的過程,並重申“穿青是漢人,是漢族中的一部分,並不是少數民族”。但他同時也強調,為了團結,“必須在政治、經濟上對穿青人適當照顧,幫助他們更快地發展起來”。

然而,1950年代的結論一直不被李發榮這樣的穿青人認同。

民間的自我識別

原織金縣宣傳部副部長張成坤就是其中之一。他堅持認為穿青人與彝族、苗族一樣,是少數民族的一分子。這位71歲的老人自稱穿青人,是當地穿青人中德高望重的長者。

11月8日上午,李芊墨找到了位於織金縣一條狹窄小巷里張成坤的家。張成坤和王殿華已經等在家裡。後者75歲,也是穿青人。

兩位老者向李芊墨講述了穿青人自我識別民族成分的往事。

1981年,貴州省政府開展全省未定民族的識別工作。織金、納雍、大方三縣的民族事務委員會牽頭組成了一支數十人的工作組,開始對穿青人的民族成分問題進行第二次調查。張成坤、王殿華當年均是工作組的成員。

張成坤說,工作組採用查閱歷史文獻、家譜、實地考察、走訪老年人等方式,搜集分析了穿青人的歷史源流、遷徙歷程、文化特徵、民風民俗、宗教信仰等各方面的資料。

四年後,在成文于1985年2月的《貴州省穿青人民族成分調查報告》中,當地工作組提出了與過去截然不同的觀點:穿青人是以貴州土著民族為主,並在漫長歷史中與外籍遷入人口融合而生的一個少數民族。報告的結論是──“穿青是一個單一的少數民族,不是漢族”。這個觀點至今被眾多穿青精英人士所認同。

一個月後,這份報告被有關人員帶到北京匯報。張成坤回憶說,這份報告加上厚厚一摞附加材料,“足足有八斤重”。

但報告最終未獲批准。由於年代久遠,關於那次匯報的詳情至今少有人知。在張成坤的記憶里,從此之後,貴州省內再未對穿青人的民族成分進行政府層面的識別工作。但在民間,穿青人呼籲國家承認其為少數民族的聲音卻並未斷絕。

1985年,中國開始逐漸實施身份証制度。次年4月,為了維護民族安定團結,貴州省下發了《中共貴州省委常委辦公會議紀要》(1986)29號文件,明確指示在當地的穿青、蔡家等人群的民族成分問題“沒有明確解決之前,先維持現狀,即:凡已經按少數民族對待的仍按少數民族對待,填寫民族成分時原來怎麼填寫仍然怎麼填寫”。

王殿華認為,正是29號文件的出台,使得被歸入“其他未識別民族”的穿青人依然在含混中得以延續。

李芊墨擁有人生的第一張身份証是1997年,那時她在湖南讀書,上面還是印著“青”字。

文化痕跡

在1990年全國第四次人口普查後,我國正式確認了56個民族,其中除漢族外有55個少數民族。至於穿青族,仍舊被列為“其他未識別民族”。

雖然國家沒有承認“穿青族”是少數民族,但在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在全國約73萬未識別民族人口中,穿青人的數量多達約67萬。他們主要分布在貴州省西部的畢節、安順、六盤水市、黔南、黔西南五個地、州、市所屬的二十多個縣內。

2006年8月,疾病纏身的李發榮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後,想回鄉與親人們作最後告別。已在上海工作的李芊墨專程陪伴父親回了一趟陌生的故鄉──織金縣八步鎮。

陪伴父親回到故鄉後的幾天里,李芊墨走訪了幾乎所有親戚──她終於與一直以來縈繞于心的穿青人對接了。一年後,李發榮與世長辭。

此後,李芊墨每年都回一次故鄉。在那些穿梭在熙攘縣城、偏僻山村的時間里,她總是隨身挂著一部相機,希望記錄到穿青人的文化痕跡。但結果讓她驚訝──即便在穿青人數量超過20萬的織金縣,她甚至連一件穿青人的傳統服裝都未曾見過。

李芊墨近幾年來對穿青人的認知,幾乎全部來自於幾年前偶然在織金縣找到的一本書──《穿青人歷史與文化》。這本書向她講述了穿青人獨一無二的圖騰── 猴;崇奉一種被稱為“五顯”的神祗;飲食上“天上不吃雕、鴿、雁,地上不吃牛、馬、犬”,婦女有“三節袖兩節衣”、“三把頭”之類的獨特服飾髮型;還有種種異于外族的節日、婚姻、喪葬習俗……

這本書的主編──現任織金縣人大常委會主任陳宏樞正是穿青人。李芊墨這次回鄉幸運地見到了他。

在陳宏樞家裡,李芊墨終於見到了穿青女性的獨特服飾─一整套青黑色為底,在領子、袖口、裙擺等處繡著五顏六色圖紋的寬大長袍。李芊墨試穿了這套服裝。她請人用相機從各個角度拍下了全新的自己。陳宏樞告訴她,這是以往穿青貴族婦女的款式。

服裝是陳宏樞數年前專門托人定做的,但絕大多數時候都被擺在衣櫃的最底層。陳宏樞說,類似的服裝在整個織金縣都蹤影難尋,“別說是年輕人,連老年人都早已不穿了”。

第二天清早,在王殿華指引下,李芊墨在織金縣另一位老人的破舊屋子里,再次見到了穿青文化的另一抹痕跡──三把外形類似二胡的陳舊樂器──一種穿青人在碰到紅白喜事時必不可少的樂器。李芊墨記得小時候家裡曾有過這樣一把樂器,每當父親小酌之後,就會拿出來擺弄一番,乘興拉上幾段。

要拜訪的老人外出,在李芊墨的請求下,王殿華坐在一張舊沙發的扶手上為她演奏了一曲。演奏前,他花了不少工夫調試音色──樂器很久沒被人碰過了。

當沙啞而古怪的琴聲響起後,李芊墨安靜地蹲在地上,一隻手撐著下巴傾聽,另一隻手舉著自己的iPhone手機記錄。

老人家裡幾名幼童對琴聲無動于衷,他們全被李芊墨手裡亮晶晶的手機吸引住了。一曲拉完,王殿華將樂器輕輕放下,嘆息著說,這種樂器現在也很少見了。

當李芊墨聽說貴州六枝特區郎岱鎮下轄的一個偏僻山村偶爾還有人穿著穿青服飾,甚至還有老人會梳穿青人特有的髮型──“三把頭”時,她又動身了。

經過不時會刮擦到汽車底盤的一段漫長山路後,李芊墨走進了這個小山村。

村里的年輕人大多已外出打工去了,只有老幼婦孺們留在家裡。但他們的穿著打扮已與外人無異。聽到李芊墨想看看“三把頭”的願望後,剛從莊稼地里回來的王禮芬滿足了她的願望。

這位67歲的穿青老人花了差不多十分鐘時間,將李芊墨的長髮東盤西繞後,束成了一個造型奇異的髮型。李芊墨請人用手機拍下了整個過程。王禮芬松手之後,這個被李芊墨稱為“傳說中的髮型”隨即飄落消失。

臨別前,王禮芬的媳婦──41歲的穿青婦女劉金蘭送了幾件她多年前縫制的傳統穿青飾品給李芊墨。李芊墨興奮不已,這是她搜集到的第一批穿青物品。但王禮芬對此感到難為情,她靦腆地笑著說,當地人現在穿戴這樣的東西出門,會“很笑人”(意指會被別人笑話)。

李芊墨可不這樣認為。

穿青人的文化痕跡似乎正在全方位退去。這讓李芊墨十分不安。在貴州的日子里,她每晚都呆在賓館整理旅途中記錄到的圖文音像資料。她打算把這些資料上傳到互聯網上供人們瀏覽。

遷移中的尷尬

現在,即便年輕一輩早在互聯網上創建了專門的穿青人論壇,但在那些關於民族成分的熱烈討論中,大多是對已有資料的不斷重複。

由陳宏樞牽頭編撰的《穿青人歷史與文化》幾乎是當地唯一關於穿青人的書籍。但這本七年前只印了2000本的書末尾印有“內部資料 注意保存”,從未公開發行。

在畢節,“穿青人”似乎是一個敏感的話題。

畢節日報社的楊春明說,除了領導姓名旁的標注外,“穿青人”這三個字從未在畢節當地的媒體上出現過。他說穿青人“就像一個報導禁區”。

由於國家的民族代碼標準中沒有“穿青人”一項,當穿青人離開貴州到外省求學、工作時,他們往往會因為找不到對應的民族代碼,而遭遇到難以辦理身份証、戶口遷徙之類的困擾。

楊春明的兒子就是其中之一。

三年前,他的兒子考上了上海一所大學。當時由於戶口無法遷入當地派出所,一度不能獲得學籍。楊春明最後托人找到關係才解決了問題。“其他人的民族成分都是打印的,只有我兒子的是手寫上去的”。

《南都周刊》記者在貴州省內穿青人最多的畢節市採訪時(織金縣即屬該市管轄),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政府領導稱,目前當地有上百萬人長期在外求學、務工,其中有相當數量的穿青人,“他們應該享受到與其他民族同等的政府服務”。但他承認,現實中很難實現。

甚至在畢節大方縣,當地企業家李發永數年前在辦理二代身份証時,拿到的新身份証上,原先的“穿青人”莫名其妙地被改成了“漢”。

這位57歲的企業家對此倒是不太在意,“現在全民族大團結,什麼族都無所謂”。他的精力都放在了企業上。但他的小兒子──31歲的李華難以理解父親的態度,“如果是我,就一定要去問個為什麼”。

這位身材高大的年輕人說,每當他聽到穿青人的民曲民調時,感覺“就像在跟祖先們交流一樣”。他認為外界的流行音樂永遠不會有這樣的力量。

曾在大方縣坡腳中學任教的退休教師李輝回憶說,大約在2003年前後,國家在針對穿青人民族成分的填法時提出過統一填寫“漢族”的意見,但這一度在穿青人中激起了不小的反對情緒。事後,貴州省民委聯合省公安廳將此情況上報了上級有關部門。這一說法在楊然的論文中也有提及。

2003年8月28日,公安部下發了一份文件──《關於對貴州省革家人和穿青人居民身份証民族項目內容填寫問題的批複》,批複意見為“為維護民族團結和社會穩定的大局,對你省革家人、穿青人按照‘凡已按照少數民族對待的仍按少數民族對待,填寫民族成分時原來怎麼填寫仍怎麼填寫’的原則,在辦理居民身份証時,採取一種過渡辦法,可填寫為‘革家人’、‘穿青人’”。

這一政策“過渡”得並不好──去年,李輝在換二代身份証時,碰到了與李發永一模一樣的遭遇──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原本的“穿青人”變成了“漢”。在他之前,李芊墨也因相似原因,變成了漢族。

另一名目前在北京某政府部門工作的穿青人郭翰超,今年6月24日曾到國家民委政策法規司與有關負責人進行了交流。該機構的一項主要職責就是承擔民族識別工作。

根據郭翰超的講述,國家當前對穿青人民族問題的解決態度是,“總體思路是不著急,要維護社會穩定,穩妥地採用各方都能接受的辦法加以解決”。具體而言,就是在不突破現有55個少數民族界限的框架內,基本原則是將穿青人“歸並為相似的少數民族”。

但郭翰超從政策法規司了解到,目前國家民委正在各地開展調研,並建議第三代居民身份証不出現民族成分。如果這一建議最終得以實施,穿青人今後辦理第三代居民身份証時,將不再為民族成分無法確認而費盡周折。

民族身份帶給穿青人的不只是遷徙上的麻煩。2005年,李芊墨和多位女性網絡寫手出版了兩本情感類書籍。新書在北京開新聞發布會時,當出版人介紹了李芊墨的“穿青人”身份後,不少人眼中滿是懷疑,“他們以為這是策劃出來的噱頭”。

“我不怪外界的不理解,因為我也對自己的民族一所無知,就像語言障礙者一樣,說完一句‘我是穿青人’,便沒了下文。”李芊墨說。

南都周刊記者/周鵬  實習生/吳桂霞 貴州報導  攝影/孫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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